四月的春天,雨滴温暖,维西小镇四周山峦上白雪正在消融。水从冰的舌尖一滴一滴淌下来,汇聚成涓涓溪流,成为山脉众多隐秘的血管。这些透明的大地血液,穿过森林从东西两面的磅礴群山轻泻而下,最终汇聚成清澈的永春河。河水由南向北,经过不太宽广的谷地,穿过田野上节奏舒缓的无数村庄,朝着北方隐秘的出口轻轻流动。维西小镇在群山环抱的河谷,被春天的田野和闪光的河流轻轻拥抱。
小镇倾斜的土地上有两座浑圆的山冈,南边的山冈上古木苍劲,其间还有苍翠的香柏。在高原之风的吹拂下,树木们枝干扭曲却未曾停止生长,最终成为苍劲庄严的形态。这座山叫做白鹤山,生活在维西小镇上的人们,却把它叫做文昌宫。是因为这座山冈上有一座“文昌庙”,清朝以前众多远征军队和流放边疆的汉族官员,不远万里来到云南的雪域高原,在温暖的维西河谷定居下来。清朝道光六年的春天,他们在白鹤山破土修建了一座川人会馆,并在里面供奉了“文昌帝君”。相传文昌帝君是掌管人间禄籍文运的大神,“文昌宫”便因此得名。柏树们也被文昌帝君的信徒们移植至此。云南松却是维西小镇上土生土长的,它们和香柏树一道逐渐成为遮盖文昌神庙的葱茏树木。虽然文昌帝君的居所在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中倒塌,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在时间的更替中,谁也没有妄想砍伐这些树木,是因为他们的内心仍然存留着“文运昌盛”的虔诚心愿,也对这些高大的树木心存敬畏。
白鹤山北边不远处的山冈,是维西人的“关圣殿”,站在关圣殿的山冈上,维西小镇尽收眼底。几百年来,小镇上的人们就这样生活在飘渺的炊烟深处。他们在历史的波涛中感受着和平年代的幸福与战火硝烟的苦难。关圣殿门前有一片开阔的空地,站在那里,我感觉到当年气势恢弘的庙宇里那位长须飘飘的战神,手提月牙长刀、怒目圆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维西大地。前殿的平台仍然存在,那里一度是维西小镇的人们上演大词戏的地方,那些穿着绸缎的演员面容光鲜,好比光芒。他们在维西群山的波涛中敲响金锣铜鼓,上演着一台又一台来自中原的汉语戏曲。戏台的前面有两棵桂树,一左一右,一棵金桂,一棵银桂。花开时节,满树繁花像两件暗香浮动的大词戏装,神秘的香气在透明的空气中幻化为无形的翅膀,笼罩着关圣殿的残垣断壁。
两座山冈仿佛维西小镇的时间之门,文神武圣分列左右,沿着他们折射的隐约迷光,可以看见这个小镇的人们崇文尚武的古风,而小镇的核心部分——十字老街,有通往东南西北的街道。芳香的田野通往四个城门的道路,成为居住在高山峡谷中的山民进入小镇的途径。我常常在小镇的街道上看见那些居住在流霞山谷中的傈僳人,牵着他们的山地马,驮着栗木烧制的木炭,在小镇的巷子中游弋出售。清脆的马蹄踏在早晨清冷的石板上,回声落在巷子中。居住在巷子中的汉族女人,会打开他们暗色的门扉,对马背上的木炭进行估价,傈僳人的交易不会有过高的讨价,但他们往往会坚持内心底线上物品的价值。与傈僳人相处了上百年的小镇居民,显然也知道傈僳人的这一脾性,因此我们很难在与傈僳人的交易中看到纠缠不休的讨价还价,这也造就了小镇上物品交易的独特性,这个小镇俨然与它正在经历的商品时代相距遥远。那些出售山货的傈僳汉子强壮的腰间常常佩带着木柄长刀,英姿飒爽,显现出神秘部落远古武士的苍凉身影。他们的女人常常穿着鲜艳的衣服,像温顺可人的绵羊跟随他们。看似沉默的傈僳人,其实都是一些富有激情的浪漫饮者。他们在维西小镇上偶有相聚,便会在街角饭店或者山间路旁开怀畅饮,即便倾其所有也毫不在乎。偶有情人相见,也会饮酒高歌。兴尽之余,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回归他们与众神栖息的苍茫大地。
十字老街热闹的街道上,还残留着清代建筑的陆离光斑。几栋有着乌黑筒瓦和暗色门扉、以及陈旧雕饰的阁楼,它们的颜色在时间的光中脱落下来,还原为陈旧的铜色。这些房屋二楼都是雕花的木格窗子,一、二楼的接合部是黑色筒瓦的屋檐,因此看起来更像是“阁”而不是“楼”。不难看出这些房屋与江南水乡的建筑风格如出一辙,它们也曾经有过雕梁画栋、流檐飞角的辉煌身世。如今乌黑的筒瓦上长出的年年青草,在风中招摇,仿佛这些陈旧的阁楼在维西小镇的建筑革新中大口喘息。它们的一楼,今天是理发店、寿衣店、冰淇淋店、音像制品店。走在这条步行街上,可以嗅到浓郁的兰花香味。风尘仆仆的傈僳人沿街摆放着从深山密林中采集而来的兰花等待出售。他们并不准确地了解这些绿草的价值,而是在估摸与猜测中完成与外来商人的交易。沿街木楼的一楼屋檐上,通常也摆放着阁楼的主人细心栽培的兰花。那些在陈旧店铺中操着四川口音或者维西方言的女人们,整个上午都像一只只忙碌的蜜蜂。只有傈僳人返回群山之间,街道恢复了冷清,她们才打开二楼暗色的木格窗子,探出头来拨弄兰花,斜看黄昏涂抹山城。白色的云团低垂在她们暗色的屋檐上,从远处看,整个村落苍劲的人字形屋顶与远山的秀色相连,仿佛白云下荡漾的暗色微波。流年光影从她们光洁的额头轻轻划过,她们正在与她们所栖身的建筑一道,成为时间之手素描的黑白影像。
十字老街的另一头是青龙街,这是一条倾斜的巷子,通往永春河谷上纳西人的村庄。维西小镇上神色自若的纳西人,多数从这里出入。从衣着和外表看来,他们与居住在小镇上的汉族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除非他们开口说出刚毅有力的纳西话。小镇上有重大节庆的日子,纳西美女们也会穿出她们青白相间的服装,穿过安静的青龙街巷子,加入汹涌的舞场。我曾经认真聆听过他们的对话,一种刚毅的发音和节奏,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仿佛我在某个遥远的年代与他们相遇过。小镇附近的纳西人更多的时候躬耕在永春河谷的田野上,他们晨耕暮息、奉读诗书,有时也煮酒欢歌、通宵达旦,他们在流光淡扫的维西河谷的农耕文明中留下了斑驳的足印。
每年的初秋,当小镇附近的纳西人收完稻谷,空出一片金黄的空地,维西的各族人会在田野上举行盛大的聚会,小镇上的人们把它叫做“交流会”。维西的雪山峡谷之间盛产骏马肥牛,常年奔走在深山密林的马群和牛群野性未消,交易只能在开阔的田野上进行。这个时节,傈僳人、藏人、彝人会停下手中的劳动,赶着他们的牛马来到维西小镇。成千上万的马匹和牛群云集田野。来自大理的回族人通常会选中体格健壮的黄牛,贩卖到大理平原。而生活在雪山高原的藏族人骑马而至,更多的时候是为了寻找善于奔跑的骏马。小镇附近的纳西人买走强壮的公牛,是为了耕耘他们的土地。小镇里生活的汉族人,因为远离了游牧生涯,在骡马交流会场搭上摊子,凭着他们精湛的手艺,出售鲜美可口的食物。参与骡马交流会的各族人等,通常会在广阔的田野上搭起帐篷席地居住七天之久。
交流会的七个夜晚,是各族人们的狂欢派对。维西小镇的十字街在夜幕降临之际唱歌跳舞。人们踏着天边绯红的流霞之光,不约而同地来到十字街口,看一看,天色尚早。三五成群钻进沿街小店,喝酒漫谈,等待着露天舞会的开场。当黑夜到来,黑压压的人群以族为界,烧燃篝火、围成圈子翩翩起舞。顷刻之间,傈僳人的阿尺木刮、瓦器,纳西人的阿里里,藏族人的锅庄,犹如天上的神灵洒下一把跳舞的豆子,舞蹈之神降临维西小镇,十字街成了民歌的海洋、舞蹈的波涛。在欢乐的海洋中,我们来不及赞叹维西人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便会被一些帅男靓女拉进激情汹涌的舞场。操着不同语言的维西人们,就这样一起歌唱和舞蹈,劳动和生存。几百年来,这些不同部落的子民,坚持自己的色彩,却又相互尊重,相互依存,相安无事,他们就像维西大地上连在一起的莽莽群山。在他们的世界中,那些发生在非洲之角的部落仇杀和种族灭绝之举是难以想象的。因此我相信,在这个依然残留着种族仇恨的星球上,维西土著民族的交往智慧和处世风度,可能有值得人类脱帽致敬的文明风范。
作者简介:
李贵明,傈僳族,1978年生于云南省维西县,曾获云南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精品奖、云南文艺创作基金一等奖、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