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之浒,有草如灯,点亮苍夜
在水之浒,有草如线,织补旧蓑衣
在水之浒,有女不寐,白水煎草,灯落草
在水之浒,有女惆怅,缄口徒劳,心当灯
这组句式结构颇似《诗经》的断章,是我从艾栗木诺《药之灯心草书》一诗中随手摘出来的。艾栗木诺诗歌的神韵与气质由此可窥一斑。读着如是节奏典雅而意蕴丰美的诗歌,我们恍惚回到了古老的《诗经》源头:在清流激湍的河畔浅滩,风吹芦花似雪,成双成对的雎鸠在丰茂的水草间尽情嬉戏;在宽阔的大河对岸,有位白衣女子独自徘徊,轻声吟唱,她曼妙的身影倒映水中……不错!在美丽的瑞丽江边,艾栗木诺在水一方深情地唱着忧伤而醉人的现代情歌。这位自比茴香、薄荷,甘愿做一株厚朴,以“活着和写诗”为信仰的女子,她试图“用古代草药,医治现代病患”(《祈雨咒》),“医治女人失心的顽疾”(《药之木香书》);她用疼痛诗学的光芒和嘹亮的悲歌,为这个风云激荡而精神问题层出不穷的时代驱邪招魂、诵经祈福,“安静地治病救己或者也救人。在百态人间,让寒冷也可以温暖心房”。
疼痛是诗中的眩光,是诗人必须承受的考验。“疼痛感”是艾栗木诺诗歌最重要的特征。疼痛也许是她高远的诗歌天空中飞翔着的那只让人畏惧且厌恶的乌鸦,但它不祥的鸣叫无疑是一种预警的信号:疼痛因此成为智慧的表现,因为它暗示着危险也意味着救赎的希望;深度的疼痛会提醒我们警惕伤害并及时规避一切危险。艾栗木诺对人生和世俗生活,亦即对身体和思想的疼痛似乎具有一种与生俱来、深刻而敏锐的惊人直觉。黄尧尝猜想,“在埙把月夜吹成寒川”的彼岸,“她生病时用成行的呻吟来退热”。她也在博客中坦承:“我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命中注定的悲凉,缩进梦境也躲不开悲观,如影随行的悲伤是我全部精神的原乡,而悲怆才是我的凯歌,唱不唱都嘹亮,悲悯早为我划地为牢,我在牢里做烟鬼酒鬼,等着时光慢慢把我雕刻成孤鬼。”正因为“内心藏黄铜一样硬的苦寒”,艾栗木诺的诗里才充满了令人惊骇的“疼痛感”。
艾栗木诺诗歌中源源不断、汩汩涌泻的“疼痛诗学”之流,是来自其内心深处真实无欺痛彻灵魂的疼痛:它们既有肉体上病理学方面之症状,更多则是源自精神和思想上的莫名恐惧、生存压力与对现实世界的狐疑不安;它们倏忽往来,总是如闪电般让人猝不及防穿过骨头缝隙。艾栗木诺知道疼痛所在,她用诗之药方为我们诊断出来的“疼痛源”多矣:情变之殇、人格异化之痛、怀才不遇之郁闷、肉身喋血的创口、心头永不结痂的暗伤、灵魂无声的撕裂、生离死别的悲楚……哪一种疼痛我们不曾经历?哪一种疼痛无须我们独自承受?然而,面临阿赫玛托娃在她不朽的《安魂曲》中所感叹的,让“高山低头/大河断流”的痛苦时,我们能否像她那样,慧眼里自有天地,有放得下江山的彻悟,还有解构庸常人生和重建诗意生活的勇气?直面风刀霜剑般袭来的各种疼痛,这个“忧悒的神秘人”,她居然发现“冰冷和惨叫,也可以疗伤”;她原本可以喝一盏归心的远志汤,服几粒安神丸,吃一勺遗忘膏,再食半服开窍药,即可“做无心人”。但“仰望着天边高挂的幸福”的诗人却平静地说,“我不躲/躲得开的不是敌人,不是疼”,“我粉骨碎身只为变成药引,一剂治疗暗疾的药引”,她情愿将自己快乐地“交给快乐的刀锋”。她安慰自己:“艾栗木诺,允许你伤心,允许你绝望,也允许你坚强。”此乃诗人给我们的最大启迪:艾栗木诺的隐忍、坚强诚然让人叹服,她想心平气和地言说这种疼痛感——不是控诉或声讨,也不是求饶或抱怨,她只是以诗歌这种纯粹而优雅的形式,以温柔的呢喃或深情的低语,以“古铜色的抒情”,耐心地抚摸、缓解并试图彻底地消解这种百般纠缠、煎熬身心的伤痛;她只是对着灼热的伤口轻轻地吹气,向着灵魂之燥热隐痛小心地吹送清凉的灵气。这个敏感、多情而忧郁,既勇于破釜沉舟、敢于打破牌坊,又知道委曲瓦全的女子,她热爱远方,热爱飞翔,热爱陌生,热爱辽阔,热爱虚幻,热爱梦乡,热爱这人世间的一切。她以《自画像》一诗宣告:愿意爱任何人,不刻薄任何草;宁肯在寂寞中静修,决不站在窗前迎接“一缕风的穿越”。这种坦荡而倔强的姿态虽然原始且收效颇微,但我们还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强烈的自尊、体贴、关爱与温暖的意味。
“爱情是寻觅精神的还乡”。爱情失落,乡关何在?艾栗木诺有如是情结:低到尘埃里我也有花要开,低到尘埃里我也要把花开。她所期待的“爱情还乡”是拥有坚贞不渝的爱情:“我想过太阳晒/月亮照的小日子”;“我只想,以我的方式生长和绽放”。她固执地认为,“一颗悬空的眼泪有时也会像月亮”,“世界上的幸福是把哭泣当做微笑”,“一个女人总是要穿越焚烧自己的火”。艾栗木诺一直借诗歌的翅膀飞翔,渴望找到安身立命之地。她知道“每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都藏着秘密”。
艾栗木诺的诗歌既是她的家园,也是她的江湖,更是她的“大方药铺”和治疗疼痛的秘方。她自谓,写诗“更多的时候是灵魂停泊栖身的岸。我是一个内心灾难深重,精神又病入膏肓的女人,活着和写诗是我的信仰,是我至高无上的宗教”。《苇草遥遥》是一个女人苦心经营的诗意王国,滋生着神秘的疼痛与“绚丽的孤独”和澄澈的幸福,我们可想象,也可猜测,但不宜言说,说出来,一切将更加忧伤而无药可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这是古老的《诗经》里令人销魂的情歌;《苇草遥遥》,我心忧伤,是多情多愁的德昂族诗人艾栗木诺对《诗经》的深情回应。
在她动人的诗歌中,她似乎同时居住在古典和现代两个世界,拥有同样的生命、精神和活力,她的诗歌体现出一种在两地同时呈现的美丽奇观。勇于远走天涯独闯江湖的艾栗木诺,“一个黑夜里明亮的女子/卷着冬天的愤懑,月色的温暖/在枯枝的梢头”,为我们写下了一部“有草味,有水汽,有遥望,也有两岸”,洋溢着“蒹葭香味”的诗集,其人其诗,庶几也当得起如是评论耳。
作者简介:凌之鹤 ,诗人,独立评论家,自由撰稿人。云南省作协会员。纯文学民刊《滇中文学》主编。本名张凌,回族,号黄龙山人。作品散见于《滇池》《休斯敦诗苑》《小说林》等刊物。著有《醉千年:与古人对饮》《独鹤与飞》。